斩仙台上,一片长久的静默。 先前,他们只当陆凡那番掀了桌子的言论,是冥冥之中应了当年封神大劫的谶语。 一介凡夫,竟在无意间道破了圣人最终的抉择,这桩因果,着实玄妙,令人玩味。 可此刻,随着镜中画面的消散,一种更为悚然的念头,在某些仙人心头悄然升起,并且迅速蔓延开来。 不对。 那番话,固然是应了当年碧游宫主的行事。 可细细想来,又何尝不是应在了这陆凡自己的身上? 他因父母血仇,踏上求仙之路,百折不挠。 当寻常的道理与规则走不通时,他便选择了最极端,最不讲道理的方式。 他在西牛贺洲大开杀戒,与整个佛门为敌。 这不正是他口中那个,被逼到绝境后,奋起一搏,要将桌子掀翻的匹夫么? 一念及此,众仙再看那空无一物的水镜,眼神就变了。 凡人何其渺小? 便是修成了人仙,在这三界之中,也与蝼蚁无异。 而他要对抗的佛门,又是何等样的存在? 那早已不是当年封神之末,那个偏居西土、门人稀疏的西方教。 如今的佛门,是与天庭分庭抗礼,坐拥四大部洲无尽信徒的庞然大物。 教中佛陀、菩萨、罗汉、金刚,多如恒河沙数,两位教主更是与三清同辈的圣人之尊。 其实力,便是将如今的阐教与截教合在一处,也未必能稳占上风。 今日这斩仙台上,之所以会聚集如此多的三界仙神,来审判区区一个陆凡。 并非是他的罪行当真到了需要这般阵仗的地步。 而是所有人都存着一份好奇。 他们都想亲眼看看,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,在明知对方是佛门的情况下,还敢悍然举起屠刀。 这无异于螳臂当车,蚍蜉撼树。 众仙设想过无数种可能。 或许是这陆凡初出茅庐,在凡间得了些机缘,便自认天下无敌,不知佛门势大,不知天高地厚。 可这个念头刚一升起,便被他们自己否决了。 可能么? 如今的佛门,寺庙遍布四大部洲,佛号传遍穷乡僻壤。 凡界之中,谁人不知西天灵山,谁人不晓如来佛祖? 陆凡就算再无知,也不可能对此一无所闻。 退一万步说,即便他真的不主动去打听。 那被他所杀的僧侣、所毁的庙宇,那些和尚在临死之前,难道就不会搬出自家后台,报上佛陀菩萨的名号来震慑他么? 答案是必然的。 他一定知道!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座何等巍峨,何等不可撼动的大山。 可他还是去做了。 没有半分犹豫,没有半分退缩。 这才是最让众仙感到费解与心惊的地方。 这不是无知者无畏,这是明知山有虎,偏向虎山行。 他们想不通,究竟是何等样的深仇大恨,又是何等样的执念,才能支撑着一个凡人,去挑战一个连玉帝都要礼让三分的庞然大物。 他图什么? 他凭什么? 他们敬畏的,不是陆凡的实力,而是那份不顾一切,玉石俱焚的血性。 这种血性,在他们这些安逸了千百年的神仙身上,早已消磨殆尽了。 而在众仙之中,那些出身截教的仙官神将,心思却又不同。 他们看着镜中那空旷的雪景,心绪却早已飞回了千年之前,落在了东海之滨的金鳌岛上。 那时节,碧游宫的钟声总是在晨曦中响起,悠扬绵长。 他们这些弟子,不论是披毛戴角、湿生卵化,还是草木精灵、山石成道,都会从各自的洞府中出来,循着钟声,汇聚到宫前的大坪上。 数以万计的同门,济济一堂,场面何其宏大。 师尊讲道,从不拘泥于繁文缛节,也不在意你是什么出身跟脚。 他所讲的,是那包容万象的大道,是那截取一线生机的玄理。 去年今日此门中,人面桃花相映红。 如今是流水落花春去也。 这陆凡何其幸运。 他们这些做弟子的,当年在碧游宫听讲,虽沐浴在圣人道法之下,却也只是万千听众中的一员,如在大堂听学。 谁又有过这般机缘,能得师尊如此屈尊纡贵,单独点拨? 然而,他们也只是感慨而已。 此刻真的有点对画面中的陆凡羡慕得发酸的...... 其实是斩仙台上被捆着的陆凡本人。 众仙看得心潮起伏,百感交集,而被捆在铜柱上的陆凡,心中更是五味杂陈,实非言语所能描摹。 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,却又真实得让他牙根发痒。 他是真的难受! 众仙羡慕他前世有此等机缘,可他们哪里晓得,陆凡此刻最羡慕的人,就是水镜里那个跪在雪地中的自己。 旁人不知他的底细,他自己心里却是有数的。 自从他年幼时踏上修行路,便一直以为自己身处的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玄幻世界。 灵气稀薄,功法残缺,大道难求。 他能寻到的,不过是些前人修习后留下的残篇断简。 功法里头,错漏之处不知凡几。 他便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抠,一道法诀一道法诀地试。 走火入魔是家常便饭,经脉寸断也只得自己咬牙硬挺。 在这个世界里,没有天降的机缘,没有主角的光环,更没有什么随身的老爷爷。 他便是自己的师父,拿自己的性命去填那功法里的坑。 他所拥有的一切,都是靠着自己一拳一脚,拿命去拼回来的。 陆凡见过太多同辈修士在修行路上化为枯骨,也见过太多前辈高人因寿元耗尽而坐化道消。 什么圣人点化,什么前世因果,皆是他被押上这斩仙台后,用系统凭空捏造出来的镜花水月。 为的,不过是求得一线生机。 旁人修行,是顺水行舟。 他修行,是逆水推石。 就这么一路摸爬滚打,凭着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劲,竟也让他硬生生辟出一条路,修成了人仙,得以飞升。 他本以为,自此便是海阔凭鱼跃,天高任鸟飞。 谁曾想,一脚踏入仙人之境,方知天有多高,地有多厚。 这里不是他想的什么仙域,而是洪荒! 是那个金仙不如狗,大罗遍地走的洪荒! 圣人高坐九重天,俯瞰众生为蝼蚁的洪荒! 他那点微末道行,放在此处,算个什么? 撑死了,也就是当年孙悟空大闹天宫时,那十万天兵天将中的一个。 甚至,他连做天将的资格都没有,只是一个最底层,最不起眼,随时可能在战斗余波中化为飞灰的炮灰天兵。 看守南天门的巨灵神,吹口气都能叫他魂飞魄散。 这一下,真真是从云端跌进了泥里。 多年的苦修,成了一场天大的笑话。 若非他道心还算坚固,只怕当场就要崩溃,重堕轮回去了。 是以,被擒上这斩仙台时,他心中除了惊惧,更多的还是那股子荒唐与不甘。 早知道是洪荒世界,他哪里还会像个愣头青一样,抱着一本自己修修补补不知多少遍的残缺功法苦修这么多年? 随便找个名山大川,拜入某个大能门下,哪怕只是做个烧火童子,得到的传承也比他那一身野路子强上百倍。 三生镜中映照出的画面,是陆凡动用系统亲手为自己谱写的前世剧本。 可这并不妨碍他发自内心地感到酸。 圣人传道! 直指混元大道的无上法门! 这等待遇,他连做梦的时候都不敢想。 通天教主亲传法门,恐怕就和当年菩提祖师传孙悟空《大品天仙诀》一样,是真正的通天之途! 可他呢? 他如今修的是什么? 一部他自己东拼西凑、修修补补,连名字都起得随意无比的《归元杂录》。 这部功法上限极低,能修到大乘期便已是极限。 是他凭借着自己的悟性,硬生生地将其推演补全,修改了上千次,才走出了一条前人从未走出的路,最终得以超脱成仙。 他本来一直为自己的天资与毅力而自豪。 可若当初他有这《上清大洞真经》呢? 陆凡不能想下去。 想下去,心会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