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朝歌城里,人心惶惶。
陆凡还是每天出摊,看病,救人。
只是他的话越来越少,脸色越来越沉。
直到那一天。
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。
陆凡正在井边打水,准备洗刷药罐。
忽然,一辆马车从街那头狂奔而来,车轮碾过石板,发出刺耳的声响。
马车后面,跟着几个骑马的卫士,一个个脸色铁青,手里提着还在滴血的刀。
“让开!都让开!”
马车冲过去的时候,陆凡闻到了一股味道。
那是一股很浓郁的肉香味。
又夹杂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怨气。
陆凡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第二天,消息就传开了。
那是西伯侯的大儿子,伯邑考。
那个据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孝感动天的世子。
他为了救父亲,带着三件宝贝来朝歌进贡。
结果那个妲己娘娘看上了他,想让他做那种事。
伯邑考不肯。
妲己就恼羞成怒,让人把他剁碎了,做成了肉饼。
然后,送给了被关在羑里的姬昌吃。
姬昌吃了。
他明明算卦算得那么准,明明知道那肉饼是谁做的,可他还是吃了。
为了活命,为了让纣王相信他是个没用的糟老头子。
陆凡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,正在给一个摔断腿的木匠接骨。
他手一抖,差点把那木匠的骨头给接歪了。
“陆大夫?陆大夫?”
木匠疼得龇牙咧嘴,唤了他两声。
陆凡回过神来。
他看着木匠那张满是汗水的脸,又看了看周围那些麻木地活着的人群。
他突然觉得恶心。
极度的恶心。
他把手里的夹板一扔,转身跑到墙角,哇地一声吐了出来。
他吐得昏天黑地,把早晨喝的那点稀粥全吐干净了,最后只能干呕出几口酸水。
这就是人间吗?
在这里,人不是人,是肉,是饼,是草芥,是随时可以被碾碎的尘埃。
他救这几个人,有什么用?
他就算把这朝歌城里的断腿都接好了,把所有的脓疮都治好了。
那个坐在高台上的昏君,只要动动嘴皮子,就能把几十万人变成肉泥。
他救人的速度,永远赶不上杀人的速度。
那天晚上,陆凡做了一个决定。
他把狗儿叫了过来。
“我要出一趟远门。”
陆凡把这些年攒下的贝币,还有那些晒干的药材,都交给了狗儿。
“这些东西,够你们用两年的。”
“我不在这段日子,别去乱葬岗了,也别去管那些闲事了。”
“老老实实活着。”
狗儿没问他去哪,也没问他去干什么。
他只是紧紧地抱着那个装钱的陶罐,红着眼睛点了点头。
“哥,你早点回来。”
第二天一早,陆凡背着个小包袱,走出了朝歌城的西门。
他要去西岐。
那个传闻中圣德播扬的地方。
那个据说路不拾遗,夜不闭户,百姓安居乐业的人间乐土。
他想去看看,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那样的地方。
如果真的有,那是不是只要把那里的规矩搬过来,这朝歌城里的人,也能活得像个人样?
去西岐的路很难走。
要过五关,要翻山越岭。
陆凡走了三个月。
他的鞋磨破了三双,脚底板上全是老茧。
当他终于站在西岐的地界上时,他看到的是和朝歌完全不同的景象。
这里的城墙没有朝歌那么高大,但是很整洁。
城门口没有拿着鞭子抽人的士兵,守卫检查过往行人的路引时,虽然严厉,但并不粗暴。
走进城里,街道两旁种着柳树。
那些穿着绸缎的贵族老爷们,坐着马车经过时,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,甚至还会跟相熟的店铺老板打招呼。
这里没有炮烙柱,没有虿盆。
这就是乐土吗?
陆凡在西岐住了下来。
他还是干老本行,在城角支了个摊子看病。
他想多看看,多听听。
可是,看得多了,他心里的那个疑问,却并没有解开。
这一天,他去城外的村子里收药材。
西岐的土地并不肥沃,风沙很大。
地里,几个老农正赤着脚,推着沉重的木犁,在那干硬的土地上艰难地耕作。
他们的背也是弯的。
他们的手上也全是裂口,里面嵌满了洗不净的黑泥。
中午吃饭的时候,他们蹲在地头,吃的也是掺了沙子的黑面馍馍,喝的是只有几粒米的稀粥。
“大爷,今年的收成咋样?”
陆凡帮一个老农看了看腰伤,随口问道。
“还行,还行。”
老农吧嗒吧嗒抽着旱烟,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一个满足的笑。
“咱们这儿税轻,侯爷仁义,只收两成。”
“剩下的虽然不多,但只要省着点,这一家老小也饿不死。”
“饿不死。”
陆凡咀嚼着这就这三个字。
在朝歌,是为了不被杀;在西岐,是为了饿不死。
一阵风吹过,卷起漫天的黄沙,迷了人的眼。
陆凡眯着眼睛,看着远处那连绵起伏的群山。
他又想起那天在朝歌城里看到的,那个衣着光鲜,面容慈祥的西伯侯姬昌。
听说他被放回来了,朝歌那边又赐了弓矢斧钺,让他专征伐。
大家都说,只要西伯侯在,这天下就有救了。
可是……
陆凡看着眼前这个还在为了一口吃食而在土里刨食的老农。
他又想起朝歌城破庙里,鼻涕虫捧着那碗野菜糊糊时满足的眼神。
这两者之间,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?
没有。
他们都是在活着。
卑微地,竭尽全力地活着。
无论是纣王的暴虐,还是姬昌的仁德。
对于这底层的百姓来说,不过是头顶上的天色变了变。
下雨了就躲,刮风了就缩。
他们的命运,从来都不掌握在自己手里。
他们只能等。
等着上面的人发善心,或者等着上面的人发疯。
这就是凡人吗?
这就是这芸芸众生的命数吗?
陆凡回到了西岐城里的住处。
那是一间租来的小院子,很安静。
夜深了。
陆凡没有点灯。
他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,看着天上的星星。
他把手伸出来,摊开在面前。
这双手,救过几百个人,熬过几千碗药。
可是这双手,太小了。
它挡不住从朝歌城里吹来的血腥风,也托不住这天下苍生的苦难。
“善心……没用。”
“医术……也没用。”
“只要我还只是个凡人,只要我还只是个任人宰割的草芥。”
“我就谁也救不了。”
“哪怕我把这西岐城里的病人都治好了,等到那两军交战,等到那神仙打架的时候。”
“这满城的人,也不过是一堆数字。”
若是想要这世上不再有肉饼,不再有炮烙。
若是想要狗儿他们能吃饱饭,不用去翻泔水桶。
若是想要那个老农不用弯着腰在土里刨食。
光靠好人二字,是不够的。
他得变强。
强到能把这把遮在所有人头顶上的那把刀,给硬生生地折断。
强到能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,给这群没活路的人,砸出一条活路来。